奇跡是這樣發(fā)生的
賀西泉
赫赫有名的火焰山,騰云駕霧的孫悟空,曾引起了多少讀者的興趣?今天,公元1984年,在古老的火焰山上空,又出現(xiàn)了一個叱咤風(fēng)云的人物,他也有騰云駕霧的本領(lǐng),但并非哪個洞府的神仙,他是個不滿十九歲的飛行學(xué)員,名字叫郭德賢。
(一)
2月27日上午,寒氣逼人,遠處的天山、火焰山,隱沒在云霧中。11時25分,郭德賢駕駛13號單艙殲擊機,直插天空。這是他第一次單飛“直線”著陸的新項目。
頭頂上晴空如洗,機身下煙霧蒙蒙。二十分鐘后,郭德賢調(diào)回機頭,準備著陸。突然,飛機右翼急劇下沉,機身猛然傾斜,并且“呼呼”向右側(cè)滑。郭德賢眼疾手快,迅速向左壓桿,奮力把飛機改平。
怎么回事?他邊想邊觀察儀表。豌豆粒大小的綠色信號燈沒亮,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;再側(cè)頭看艙外左機翼表面,指頭粗細、黑白相間的指示桿也沒有冒出來——飛機左起落架沒有放下來。他的心一下子縮緊了。
飛機著落靠的是起落架;沒有左起落架,就象三輪車掉了個后轱轆。在空中,飛機難以保持平衡,著落就更難,五六噸重的機體,只有前輪和右后輪,弄不好就會倒扣過去。更要命的是,他在本機種上僅僅飛行80小時39分鐘,其中單飛就更少,只有20小時38分,一起一落96次。如果按八小時工作制,他等于在空中只飛行了十天。十天,如果是學(xué)自行車,遇到坑坑坎坎還免不了跌跌撞撞;如果是學(xué)開汽車,按規(guī)定,連上公路的資格都沒有。而他,一個稚氣未退,十天后才滿十九周歲的學(xué)員,卻當(dāng)頭碰上這么嚴重的惡性故障,他能不緊張嗎?!
郭德賢用代號向一號指揮員侯大隊長報告:
“左起落架沒放下。”
指揮員一驚,馬上指揮他按程序做各種檢查,確認起落架沒有放下來。
“42,通場時正常收放起落架。”
“明白——。”郭德賢的“明白”二字,使指揮員感到心里踏實了許多。
從某種意義上講,在險情面前,沉著就是毅力,沉著就是力量,沉著能出技術(shù)。
與此同時,擔(dān)任輔助指揮的趙康應(yīng)團長,立即操起電話,通報險情。正在吃飯的李副大隊長,碗一撂,騰地跳起來,迅速組織起消防車、救護車、搶險車和各類搶救人員。正在空中飛行的副校長,立即著陸,跑到1號指揮臺坐鎮(zhèn)。團政委聞訊從辦公室跑到了機場,學(xué)校校長在三百公里外登上飛機,也向這邊火速趕來。氣氛異常緊張。
(二)
“油量多少?起落架液壓多少?”指揮員問。
“油量800(升),液壓正常。”
“42,你油量還夠,不要慌,大膽飛!”
“明白。”
郭德賢按指揮,把飛機拉到800米高度,在機場上空繞了一圈,第三次對向跑道通場飛行。這次,他大膽地用兩腿夾緊駕駛桿,不讓飛機傾斜,然后騰出雙手拽住起落架吊環(huán),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拉。他咬緊牙關(guān),豆粒大的汗珠順鬢角向下流淌,略黑的方形臉漲的通紅。由于用力過猛,飛機在空中有點晃晃悠悠,他的雙臂也火辣辣地疼,眼前直發(fā)黑。起落架鎖開了,但起落架仍卡在機翼里。
飛機盤旋了一圈又一圈,似乎在痛苦地呻吟著。
機場所有的人,心都給吊了起來。
空中云霧越來越厚,飛機時不時地消失在混混沌沌的霧海里,有的人擔(dān)心地小聲叫起來:“哎呀!這么久,還不回來呀!”其實飛機消失還不到一分鐘。過度的緊張和擔(dān)心,使人們對時間的概念產(chǎn)生了錯亂。同志情,戰(zhàn)友情,深似海,重如山。
“42,上升高度1700米。”耳機里又想起指揮員的聲音。
“明白—”
這時,耳機里從遠處傳來一個很小的聲音:
“1號,讓42俯沖、躍升,用慣性甩出起落架!”
郭德賢聽出來了,這是新教員蒲明在空中提醒指揮員。郭德賢心里頓時一熱。他知道,空中還有六七架飛機,不管是教員還是學(xué)員,不到關(guān)鍵時刻,都不和指揮員通話,免得干擾他和指揮員的聯(lián)系。戰(zhàn)友們的關(guān)心,給他增添了勇氣和信心。
郭德賢一拉桿,飛機裹著熱浪,呼嘯著爬上1700米。接著又閃電般地俯沖而下,如果起落架卡得不很緊,俯沖,躍升產(chǎn)生的巨大慣性,會把起落架猛然甩出。但是,這一招也沒成功。
12時10分,突然,儀表板中間一顆紅燈亮了,郭德賢心里一震:
“1號,警告燈亮,油量300。”
“應(yīng)急放起落架!”指揮員亮出了絕招。
郭德賢左手壓住桿,伸出右手,扳起落架手柄,拉鎖,再扳下起落架手柄,扶上應(yīng)急開關(guān)護蓋,旋動應(yīng)急開關(guān)。他忙而不亂,一瞬間完成一連串動作。但是,起落架象釘死在機翼里,一動不動,頓時,機場的氣氛更沉重了。
“油量”?“不到200。”郭德賢回答。飛機在空中只能飛六七分鐘了,刻不容緩。指揮車里,副校長、團長、大隊長六目相碰,作出決定:兩輪著陸。
趙團長彎腰湊向指揮話筒:“42,我是團長,準備兩輪著陸,接地位置稍靠右。”
沒有回答。
“42,要勇——敢,堅——定,沉——著!”大隊長一字一頓地說。
仍然沒有回答。
(三)
人們早已吊在半空里的心,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上。
2號指揮塔旁,各種搶救車輛的發(fā)動機已經(jīng)運轉(zhuǎn)了二十多分鐘,消防水帶頭上裝好了水槍,干粉滅火器,泡沫滅火器打開了固定架,各種搶救人員早已上車待命。不少人心里直叫苦:“糟!兩輪著陸,偏偏又是學(xué)員!”
這些內(nèi)行的擔(dān)心,不是沒有根據(jù)的。少了左輪的飛機,著陸時弄不好就會倒扣過來或者起火自焚……。郭德賢,一個學(xué)員,有這個膽量么?即使有,他又有這個技術(shù)嗎?郭德賢沒有回答,似乎是在預(yù)料之中。
樓頂最前邊,站著郭德賢的教員董法金,他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西邊天際將出現(xiàn)飛機的地方。他早就深深地愛上這個個頭不高、話不多、有心計的學(xué)員,他了解郭德賢。
(四)
郭德賢出生在山西介休縣一個小村莊里。父母是老實人,別無他求,只盼兒子有德行,給他取了個名字叫“德賢”。有“德”有“賢”,祖上的福份。
鄉(xiāng)下人,沒見過飛機,對飛行員也覺得十分神秘。有次,郭德賢看了一場電影。就對家里人說:“我要開飛機!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。
1981年7月,平地一聲雷,介休縣中的學(xué)生要參加選飛。郭德賢想去。給大哥一說,大哥連眼皮都沒抬:“早說過,你不行,別沒事跑幾十公里糟蹋鞋底。”郭德賢也沒敢想能驗上,他只不過想去一趟,驗不上,從此心里也就踏實了,誰曾料到,他這一去,竟是一路順?biāo)宦讽橈L(fēng),一路綠燈。
全縣驗上七個,只要兩個,他是其中一個。當(dāng)時,他才16歲。
從此,郭德賢在人民空軍的行列里茁壯成長。去年,剛到入黨年齡,他就光榮地成了中共預(yù)備黨員,成長的道路上鋪滿了鮮花和彩霞。在空中,郭德賢當(dāng)然不會想到這些。但董教員堅信,郭德賢在任何艱難險阻面前,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作出正確的抉擇。他剛才沒有回答指揮員,肯定另有原因。
兩輪著陸,自己的學(xué)員行嗎?董教員心里急三火四地掂量來掂量去。
有一次看完電影《火燒圓明園》,學(xué)員們議論紛紛,郭德賢突然冒出一句:“要是我在場就好了!”祖國備受侮辱的歷史,深深刺痛了這只雄鷹的心。前不久期中考核,他的航空理論總評97.5分,飛行技術(shù)全是五分,還被評為“優(yōu)秀僚機”。董教員覺得,郭德賢兩輪著陸,成功的把握性很大,但他的心還是抑制不住地“呯呯”直跳。
(五)
“哦,來啦!”1號指揮員從西邊霧海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一個亮點,那是飛機的肚皮。亮點比正常著陸下滑方向偏南一百多米,斜著向機場插過來。“42,注意方向,對準跑道,接地位置靠右。”“明白。”郭德賢清晰地回答,很快擺正了飛機。
原來,剛才一投掉副油箱,飛機速度突然加快,左側(cè)風(fēng)也越來越大,本來就難以駕馭的飛機,像是波浪涌天的大海里的一葉扁舟,眨眼間就偏向機場南側(cè)。郭德賢既要保持飛機狀態(tài),又要看儀表穿云飛行找機場,竟沒顧得上回答指揮員。正像董教員想的,這時的郭德賢,淌著汗,咬著牙,全部精力都用在飛機的一桿兩舵上,實在顧不上想更多的,更來不及向誰說什么豪言壯語,他的腦海里只閃過一道極簡單的口算題,自己跳傘,2-1=1,人在機毀,不能干;兩輪著陸,1+1=2,人在機在,可危險性極大。“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,就不讓飛機變成廢鐵”,這是一個飛行員的最起碼的責(zé)任感!
“42,注意速度,收點油門。”高度100米時,指揮員提醒他。
高度7.8米時,飛機速度還有點大,郭德賢伸手摁了一下按鈕,放出了飛機減速板。
為了防止飛機著地后突然向左偏斜,郭德賢按指揮員意圖,駕駛飛機不偏不斜,準確無誤地落在跑道右側(cè)四分之一的道面上。指揮員情不自禁地鼓勵他:“42,好的!”
突然,飛機跳起三四十公分高。人們堵在嗓子眼上的心,差點快要蹦出來,有人失聲驚叫起來。
飛機右輪剛一著地,機身就一反空中的現(xiàn)象,忽地變成向左傾斜。郭德賢早有準備,迅速改蹬右舵,同時呼地把桿從左向右壓去。不料無意間向后拉了一下,飛機便跳了起來。這時稍往前頂桿,飛機就會一頭栽向地面。他沉住氣,穩(wěn)住桿,飛機便輕飄飄地再次接地,僅用右后輪十分平穩(wěn)地向前疾速滑行。指揮員不禁叫了起來:“42,好的!好的!”
飛機速度漸漸減小,升力也相應(yīng)消失,前輪輕輕著地。這時,左機翼忽地下沉,在水泥跑道上發(fā)出“嚓”的一聲。郭德賢猛瞪右舵,同時把桿再向右壓,飛機又呼地恢復(fù)平衡。一次,兩次,如此反復(fù),一連三次,他拼力地把飛機一次再一次改平。地面人員看得呆了。
滑行1400米后,升力再也支撐不住五六噸重的飛機了。左機翼再次傾斜下去,蹭在水泥跑道上,發(fā)出尖利刺耳的金屬聲。機頭猛然向左偏去近60度,直向跑道外沖去。郭德賢十分清楚,機翼接地過重,一旦折斷,圓形的機身就會象滾木一樣翻滾。他死死地把桿壓到底,把舵蹬到頭,利用微弱的升力減輕左機翼接地的重量。同時迅速提起關(guān)車手柄,斷掉油路,消除了摩擦起火的可能。他張開手指握住剎車手柄,正要剎車,突然想到空中還有飛機。自己停在跑道上,空中飛機怎么落地?但往前一看,正前方百十米處是一米高的護場埧,兩米深的護場溝,飛機一旦撞埧進溝……他那顆稍微輕松的心又驀地提吊起來。郭德賢,毅然地把危險留給自己,聽任飛機沖出跑道,這才猛地剎滿車,飛機仍在掙扎著滑行。
12時20分,奇跡出現(xiàn)了。飛機終于像斗敗了的烈馬,斜身臥倒在跑道外18米處的土地上。郭德賢斜倚在座艙里,出了口長氣…
當(dāng)天,技術(shù)人員對飛機進行全面檢查和水平測量,除翼尖擦壞外,其他部位完好無損,于是逐級上報:惡性故障的飛機損失減少到了最小程度。當(dāng)天,團黨委獎給郭德賢一枚三等功獎?wù)?。一位五十多歲、飛行三十多年的軍區(qū)空指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興奮之至,感動之至,逢人便講:“奇跡!簡直是奇跡!”
新疆青年1984年第6期刊登,另被空軍報(1984.4,24)頭版頭條轉(zhuǎn)第二版采用